人工智能的一个最具悖论性的特点在于,尽管它被誉为通向丰裕的道路,但至今最重要的财务成果却集中在稀缺性上。最直接明显的例子便是英伟达(Nvidia),其市值飙升,芯片需求远超供应:
近年来,另一个日益突出的稀缺资源是AI人才——那些真正构建和扩展模型的人才如今的薪酬甚至超过了职业运动员,这一现象的背后逻辑也不难理解:
- 在AI领域取得“胜利”的财务回报潜力巨大
- AI的产出具有一定可度量性
- 所有竞相招募人才的公司,其所需完成的任务高度相似
这一点在科技行业历史中相当罕见。尽管优秀程序员一贯炙手可热,特定产品领域也曾出现激烈竞争,但在过去几十年间,科技公司本质上是各自为政的“特许经营”:谷歌主打搜索,亚马逊专注电商,Meta侧重社交媒体,微软聚焦商务应用,而苹果则以硬件设备见长。这种市场格局意味着企业的整体实力高于个体员工,从而限制了个人薪酬的天花板。
而AI的情况至少目前为止有所不同:虽然从长远来看,AI产品也可能出现分化和主导企业,但只要游戏核心还是基础模型(foundation models),所有公司就都在打一场相同的比赛,这便大幅提升了顶尖人才的议价能力。由此,能够提供更高报酬或更具吸引力使命感的公司,自然会吸引最强选手;反过来,无法满足这些条件的企业,则注定在竞争中败下阵来。
苹果的迟疑
上述观点引出当前的焦点问题:公司阵营的变化值得深入观察。以Meta和苹果近期的自由球员签约为例,彭博社报道称:
苹果公司负责AI模型开发的高级主管即将跳槽至Meta,这对苹果本已陷入困境的AI战略而言无疑是又一打击。据知情人士透露,这位名为彭荣明(Ruoming Pang)的杰出工程师,曾负责苹果基础模型团队,目前已决定离职。Pang于2021年从Alphabet跳槽至苹果,如今成为Meta“超级智能”团队的最新重要招募对象。
知情人士透露,Meta为招揽Pang开出了每年数千万美元的待遇。Meta首席执行官马克·扎克伯格近期正大举招募AI高端人才,已吸纳包括Scale AI创始人Alexandr Wang、创业者Daniel Gross以及前GitHub CEO Nat Friedman在内的多位重量级人物,同时还从OpenAI与Anthropic挖来了研究员李元志(Yuanzhi Li)和Anton Bakhtin,后者曾参与Claude模型的开发。上个月,Meta还从OpenAI批量招募了一批研究员。Meta在本周一晚间确认聘用Pang,而苹果、Pang本人、OpenAI和Anthropic均未对此发表评论。
苹果AI团队被挖角令人意外之处并不在于他们流失人才,而在于他们原本竟然拥有如此值得争抢的研究人员。毕竟,苹果早在另一项稀缺资源——Nvidia芯片采购上,就已显示出其对AI的不够投入。彭博社曾报道:
前首席财务官卢卡·梅斯特里的GPU采购策略显得过于保守,事后看来这一决策并不理想。长期以来,苹果利用市场主导地位和雄厚现金储备,控制了包括半导体和玻璃等关键部件在内的全球供应链。然而在AI芯片需求暴增之际,苹果仍采取缓慢采购的做法——这延续了其对新兴技术一贯持保留态度的战略——结果导致其模型训练速度远远落后于其他公司。苹果的一位AI团队成员指出:“当对手已将全球的GPU抢购一空时,你就不可能凭空召唤出更多资源。”
这看起来或许令人费解:一家在2024财年创造了1180亿美元自由现金流的企业,居然如此“吝啬”?但从两个角度来看,苹果的谨慎又显得合情合理。
首先,AI在短期内对苹果业务的实际影响并不大:人们仍需设备来访问AI,而苹果在高端设备市场仍处于领先地位(当然,长期来看,AI可能取代智能手机,或显著提升Android等替代平台的吸引力)。这显著削弱了苹果在GPU与人才方面进行高额投资的动机。
其次,一些AI企业所描绘的激进愿景,本身与苹果一贯的企业哲学格格不入。
科技的两种哲学
早在2018年,正是AI(当时还未进入LLM阶段)促使人们开始探讨“科技的两种哲学”:其一以谷歌和Meta为代表:
谷歌认为,计算机的角色是替人类完成任务,从而节省时间。Duplex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案例——计算机代表用户拨打电话。谷歌的许多AI成果也体现了这一理念:Google Photos自动整理并建议修改照片;Google News为用户挑选新闻;Google Maps带用户发现周边店铺。Waymo最终登台亮相,自动驾驶汽车的出现,也可谓顺理成章。
而Meta的扎克伯格,则似乎是这一理念更极端的实践者。Meta不仅要替用户完成任务,还坚持做出用户自己“本不会做出的事”。扎克伯格身上的“救世主情结”使Meta走向了这一思路的更极端路径——即让计算机主动替人类行事。
第二种哲学则由苹果与微软代表:
在微软Build大会上,CEO萨提亚·纳德拉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理念:计算机不是替人类工作,而是辅助人类提升工作效率。这种哲学隐含着不同的责任观:谷歌CEO皮查伊强调“我们对AI发展有深切责任感”,这本质上仍以公司为主导;而纳德拉认为责任在于整个行业与每一位使用者。
这一“工具型哲学”是较早期的主流理念,其最具代表性的代言人无疑是苹果的已故联合创始人乔布斯。乔布斯曾以“思维的自行车”形容计算机的作用:
“小时候读到一篇科学美国人的文章,文中比较了各种生物在从A点移动到B点过程中的能量效率。秃鹰是最节能的,而人类仅排名中游。但有人做了个实验,让人骑上自行车测试结果——人类瞬间超越所有生物。这个例子对我影响极大:我们是工具制造者,能用工具极大放大自身能力。计算机正是这样一种工具,是人类思维的自行车。虽然我们刚起步,但已经见证巨大变化,而未来百年会有更令人惊叹的发展。”
四十年后的今天,乔布斯的预言得以应验:移动互联网已经彻底改变世界,而AI的影响可能更胜一筹。就本文章而言,更值得关注的是商业机遇与企业哲学的互动关系。
苹果的立场十分清晰:
苹果的谨慎源于其认为AI对自身业务的直接回报不大,也不太担心潜在风险。其“工具偏好”哲学让苹果更愿意将AI作为第三方App形式接入iPhone。苹果作为平台公司,其任务不是主导AI,而是确保开发者能在其平台上提供AI应用。
与此同时,Meta的激进策略亦在逻辑之中:AI为其提供巨大机会(同时也是威胁——广告业务最稀缺的资源是用户时间),而其哲学是让计算机“主动代劳”。
感觉幸运吗?
另一种分析公司AI战略的方法,是借助已故哈佛教授克莱顿·克里斯滕森提出的“延续性与颠覆性创新”框架:
大多数新技术属于延续性创新,即提升已有产品在传统市场中的性能。而颠覆性创新则在短期内性能更差,但带来完全不同的价值主张,满足的是小众新兴用户的需求——通常更便宜、更简单、更便捷。
生成式AI对谷歌而言究竟是延续性还是颠覆性创新,至今仍无定论。谷歌在基础设施与研究方面具有深厚积累,AI技术可增强其广告与云服务,但其核心搜索业务的变现逻辑却可能遭遇挑战。
Meta没有搜索业务包袱,AI显然是延续性技术,因此其敢于重金投入。
问题在于谷歌:为何其也大力投入AI?答案或许藏在其创始愿景中——“I’m Feeling Lucky”(我感觉幸运)这个按钮象征着谷歌创始人对AI与精准搜索的信仰。即便该按钮后来已形同虚设,其象征意义仍深远。
谷歌愿意冒商业模式的风险追求AI技术本身,或许意味着它最终有望实现AI转型。
微软、OpenAI与Anthropic
上述分析虽适用于苹果、Meta与谷歌,但在微软、OpenAI与Anthropic身上还需更多补充。
微软自身并无强大基础模型,但投资了OpenAI,其核心AI产品是Copilot——正是典型的“工具哲学”产物。但挑战在于:员工是否愿意改变工作方式来适应这些工具?Bloomberg报道称:
微软销售人员正面临巨大压力,而OpenAI已拥有300万企业用户,增长迅猛。尽管Copilot在众多企业中使用,但面对与ChatGPT的直接竞争,微软销售团队难以找到差异化卖点。
这说明:只要AI使用依赖员工自发意愿,ChatGPT这类消费者认知度更高的产品更具优势。OpenAI事实上也和微软面临相同挑战。
相反,Anthropic的战略截然不同:其目标是打造“代理型AI”,即替人类完成任务的智能体。Claude系列的产品强调“完成任务”而非“辅助用户”。Anthropic的目标是用AI取代某些工作,而非增强个体效率。
这与20世纪主机时代的软件(如会计与ERP)如出一辙:AI替代后台职能,让企业受益,由高管推动实施,而无需依赖员工主动改变行为。
这也解释了为何Meta能吸引更多OpenAI研究员:许多研究者对“AI主导一切”的愿景更具热情,而非仅仅把AI视作工具。由此,传统工具厂商也不得不与这些“信仰者”合作。
虽然各家战略不同,但正因如此,AI格局才更值得关注。